秋风起，林尽染

我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枫林。

满山的枫树，皆是赤红。枫红烧到了天空上，将云朵也染作如黄昏般的橘色。

四季之中，也许只有秋季才会有如此温暖明艳的颜色。秋风起时，每一棵树都在一夜间隐起翠绿，将鲜红的旗帜挂上枝头。

在那并不遥远的炎热夏日，它也曾青翠过，那亭亭如盖的枫树，也为行色匆匆的学生们撑起一片清凉的荫蔽。在武汉漫长的夏天里，它静静站在路旁，忍受着烈日与雨水，默默伸展着他的枝叶。

而悄然而至的秋风染红了它，也令它从高高的枝头翩然落下，将山坡染得如火般明艳。

走在柏油路上，所见的皆是如火把般的枫树，火焰般的红映着天空，似乎将云朵也染上了如黄昏般的橘红。坐在教室里，窗外鲜红的亦是枫树。坐在教室里的学生颂着“枫叶荻花秋瑟瑟”之句，教室外的朱色随着阳光跃入屋内，将室内的一切镀上了温暖的颜色。

这让我不禁想起他。

儿时的我是个淘气的孩童，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到处乱跑。而他是个温柔而宁静的人，常常坐在书桌旁，或是读书习字，或是雕刻绘画，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玩闹。在那时的我看来，他理应坐在书桌旁，坐在温暖的阳光下。他的存在是那般顺理成章，就像水中理应有游鱼，天上理应有飞鸟般平常。

大多数时候，我都是在自己玩。而他也静默如池水，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。

可当我爬上他的书桌时，池水起了涟漪。他放下手中的事情，来逗我这个小小孩童开心。他用纤长的手指从书架上抽下几张红纸，用剪刀剪出花样来。只是剪刀的几次开合，一片枫叶就在红纸中剥离出来。我接过这片“红枫”，欣喜地将它贴在窗户上。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，令人想起春节前夕贴窗花的感觉。在我的心中红色似乎总是与喜庆，与吉祥挂钩的，我看着窗外那棵枫树，与他颂着诗句，听他为我讲述那些古老遥远的故事，也许就在那朗朗的颂诗声中，他带着我将文字中的悲与喜揉在骨血之中，让那诗中古老的鲜红在我心中留下印记。

再后来，我一天天地长大了，渐渐不再那么淘气，可他却更加的静默，连话也少了起来。他坐在桌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，更多时候，他是躺在床上，看着窗外那棵孤独的枫树。他苍白的脸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红，而我坐在他的身旁，和他讲述学校里发生的点点滴滴，拿起他书桌上的剪刀，学着他原来的样子将老师教给我的剪纸花样剪给他看。

“哥，上学真的很好玩。”我说。

“嗯，将来……你要考大学，去南方。”

“南方好玩吗？”我把玩着手中的剪刀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飞到窗外的目光。

“好玩。南方很漂亮，春天百花盛开，秋天道旁会有金黄的梧桐和银杏，还有漫山遍野的枫树……”

“那哥会送我去上大学吗？”

“……会。”

我咧嘴笑了。

他亦是笑着，过了一会儿，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：“对不起。”

我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。

母亲进来了，将我从他的屋子里赶了出去。我回头看去，只见窗外的枫树挡住了阳台上仙人掌的阳光，他看着我，眼中闪着些我并不明白的东西。

下次要把仙人掌挪个位置。我暗暗想到。

现在看来，他何尝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，可他从没有因为结局而展露出一丝一毫的失望与悲恸，他一直用如阳光透过红枫般的温暖，在我最本初的记忆里涂抹最明媚的颜色，将世间的悲与喜，都裹上如枫糖般金黄的甜蜜，喂到我的嘴里。

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
他的屋子变了样子，书桌换成了五斗橱，那仙人掌也长高了不少。屋子里面的药味渐渐淡了，直到我再也闻不到。

后来秋风又起，窗前那棵孤独的枫树红了起来，我拾起那最为鲜红的几片，用他教给我的方法把叶子扎成一束花。

“你哥最喜欢枫树。”母亲在不远处看着我，又似乎并不是在看我。

“嗯。”

再后来，窗外的枫树被砍掉了。而我也在一年又一年的寒暑中长大，我不再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孩童——我似乎成了他。当我考上大学，来到武汉时，我终于见到了这片如火的枫林。凉风至，白露降，寒蝉鸣。伴随着秋风，那一片片青绿的叶子感受到蓐收之神的召唤，一夜间将晚霞罩在身上，留下一身高傲的赤红。

我坐在枫树下，感受着阳光从枫树枝头落下。在心中将这一年的岁月与秋意收纳于心，也似乎回到了儿时。那个停留在时光彼岸的他，曾在我心中种下过一个枫叶般鲜亮的梦，在我无数的失望与悲伤中，给予我前行的力量。

那片用红纸剪成的枫叶被我贴在窗户上，他与那个剪出他的人一起，将我的童年染上了明媚的颜色。